铁凝的短篇小说《1956年的债务》（《小说选刊》2010年第六期），讲述了万宝山遵照父亲生前的嘱咐，千里迢迢去替父亲偿还53年前5块钱借债的故事。真实吗？作家的解释是“万宝山很想尽快完成父亲的嘱托。倒不是因为那5块钱的债务，而是父亲在病床上那奋力张开胳膊的姿势。”这个奋力张开胳膊的姿势是对诚信的追求，万宝山的行为是对父志的坚持。
已是弥留期间的父亲，计算出5块钱加上53年的利息是58块。嘱咐儿子“无论如何，你要亲手替我把钱还上。”
在今天看来5块钱或58块钱已是微不足道，而1956年，5块钱却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家的一笔大钱：高级寄宿小学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是12块5毛钱，一件斜纹咔叽布中山装是6块3毛钱，小饭馆花1毛钱吃10个鸡蛋，万宝山的父亲一个月挣36块钱就能养活全家8口人……
直到父亲病故，万宝山也想不明白，他用了什么办法，对门住着能够在长达两年的时间拒不还钱呢？假如两年之后李玉泽没有调去北京，父亲又将如何天天面对债主？父亲却振振有词：第一我没说不还；第二李玉泽家只一个独子，比咱家条件好不少，他又不急等这5块钱用；第三，人家李玉泽都从来没催过我还钱；还有第四，准备好还钱的时候李玉泽调到北京去了……
小说淋漓尽致地描写了父亲的吝啬，买茄子不买两个小的，选一个大的会少一个茄盖儿的份量。他带头喝隔夜的已经馊了的菜汤，吃过期的药片，不许点15瓦以上的灯泡。他利用编厂报的职务之便，用油印小报为家人裁手纸，他把一整块蜂窝煤拦腰锯成两块。每餐饭他都用量具量米量面。这位的吝啬行为，让我不觉得会心一笑，若说是那个年月的现实选择的话，今天“不差钱”了，他的吝啬还是一如既往，每天下午坦然捡拾着菜贩们遗弃的菜帮、菜叶……
节俭是人类的美德，经历了生活磨难的万父，养成了极度的节俭生活方式，成了吝啬的标本，只要不损人利己，也无可厚非。尽管小说淋漓尽致地刻画他的吝啬，吝啬并没有伤害到别人。作家旁白：“吝啬在他，已不是生活所迫，那就像是他人生的一个信仰，或者生命的一个动力，简直须臾不可离开。吝啬在他，也没有什么不光彩，能够做到尽最大可能地不花钱，那才叫光彩。”他像欣赏自己的优点一样欣赏人们奚落他的吝啬，厂内流传他的“火烧事件”时，他甚至一块儿帮着补充材料。现实中，人们与吝啬的人可以和谐相处，对欺诈的骗子却避之恐不及，可见吝啬并不失人性善良的一面，吝啬也是一种能够和谐的德行。至于借钱不还，早已打破了吝啬的规则，已属于欺诈行为，与吝啬有着本质的不同，是人性恶的一面。万父吝啬不为过，延伸到“赖帐”就变味了。因此，我读小说的时候，不愿意把他的“赖帐”与他的吝啬作必然联系。
人的心灵深处，都有一个阴暗的角落，不重修德的人，不经意间就会揭开，冒出人性的丑陋来。曾几何时，政府动用法令治理三角债，总理出面为农民工讨要工钱。还有的人不惜离婚赖银行的贷款，利用朋友的善良行骗，社会诚信受到了严重破坏。商品经济固然离不开法制，而道德的缺失会连同法制一起破坏。万父拖欠债务53年，精明得让人感到奸诈，而临终能够忽然警醒，尽管诚信在他心里犹豫了53年，终究还是成了人性最后的归宿，弃恶从善什么时候都不嫌晚。
万父计算的利息是否合理姑且不论，他能够明白“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”，身后自有论定。具有讽刺意义的是，万宝山千里迢迢到了北京，看到李玉泽一家住的是他在外国电影里见过的洋房，孩子的一瓶饮料26块钱时，感觉向人家偿还53年前的5块钱债务，还挺像样地加上利息，简直是令人恶心的作秀，尽管主人没有忘记，也许惊讶的是万宝山这种结交富贵的方式。让万宝山为还债的行为感到瑟缩，他的价值观崩溃了：还有必要还给人家吗？
无论“依云”还是“无量藏泉”，饮料有价；53年的利息可以计算，诚信却无法用金钱衡量。万宝山从一只展着双翅的黑鹰风筝，看到了父亲的灵魂，结尾虽然是虚笔，却一点也不含糊，人性的弱点得到了新的升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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